新華網北京6月25日電（記者 丁峰）在實體經濟轉型升級的關鍵節點，產業鏈資金安全已成為決定企業生存命脈的核心命題。近期，美的集團董事長方洪波公開披露的“負9天現金周期”運營模式，如同砸向湖面的一塊石頭，激起關于供應鏈資金分配公平性的討論。
美的通過“極致運營”實現“用供應商的錢做生意”的財務策略，與汽車行業掀起的賬期壓縮風暴形成共振，推動供應鏈“反內卷”行動進入政策主導階段。
賬期博弈
“過去十年，美的的護城河是效率。我們的現金周期是負的，家電行業里我估計目前只有美的實現了——就是我們做生意，不用自己拿本錢，都是用別人的錢在做生意。去年現金周期是負9天，這就是我的護城河。”方洪波在近期一次訪談中拋出了上述言論。
從采訪原文看，表達意圖是展現美的在供應鏈管理和資金效率上的絕對優勢，以及美的在家電行業的獨特議價地位。但一些網民評論“占用供應鏈資金，標榜為護城河，包裝為效率創新”“應付賬期的延長，傷害了眾多供應商的利益”“小企業更需要快速回籠資金周轉”。
美的2024年財報顯示，公司每年從超過5000家供應商采購價值人民幣上千億元的原材料和零部件，“包括供應鏈、制造、銷售和產品開發每一個企業運營環節，都面臨復雜的程序和龐大的規模”。
2024年期末，美的對眾多供應商有1188億元的應付票據及應付賬款，比2023年期末的942.4億元增長了26.04%。而同期，美的2024年營收為4091億元，較2023年增長9.47%。對供應商的應付票據及應付賬款增速遠高于公司營收增速，意味著產業鏈端被轉嫁了更大的成本壓力，被動承擔了更大的財務杠桿。
據同花順iFinD顯示，美的2024年應付票據及應付賬款周轉天數為128天，2014年應付票據及應付賬款周轉天數為96.4天。十年時間，美的對供應商的付款周期延長了31.6天。
對此，中央財經大學商學院金融與財務管理系系主任張光利教授接受記者采訪時指出：“‘負9天現金周期’運營模式本身是基于頭部企業的競爭優勢形成的規模效應。但從行業發展的角度來看，這種模式客觀上不利于形成中小企業生存的有利環境，是一種過度競爭的體現。應付賬期過長，勢必造成制造業產業鏈生態失衡。”
供應商資金壓力凸顯
今年2月在北交所上市的宏海科技，是一家位于湖北武漢的企業。公司成立于2005年，生產空調結構件、熱交換器、顯示類結構件等家電配件。招股書顯示，美的一直都是宏海科技的第一大客戶。
2024年度，美的集團、冠捷集團和海爾集團為該公司前三大客戶。其中，對美的銷售金額達2.5億元，占營收的53.97%。可以說，宏海科技是一家具有代表性、“含美率”高的企業。
2021年-2024年，宏海科技應收票據及應收賬款合計賬面價值分別為0.41億元、0.56億元、0.75億元和1.46億元，金額同比呈上升趨勢。尤其2024年應收合計金額同比增長95.95%，遠超2023年33.59%和2022年35.72%。
宏海科技在招股書中介紹了與美的的結算模式：每月進行對賬，采購和銷售各自按照全額開票。雙方根據美的供應商系統上本月發生的銷售額及采購額，按應收應付抵消后的凈額進行結算。雙方對賬完成并在系統確認后，美的在收到發票且審核無誤后的次月第1天起算，滿60天后納入最近一次排款計劃并以6個月承兌匯票或者美易單支付貨款。
美易單是美的集團針對供應商推出的供應鏈金融產品，一種類電子承兌產品，通常需持有到期（6個月）或通過貼現提前回款。
按此計算，宏海科技從美的收回賬款的實際現金到賬時間，范圍約為240天（約8個月），具體取決于支付工具的選擇（承兌匯票或美易單）。
2024年期末，宏海科技持有1.461億元應收款的同時，賬面貨幣資金僅1785萬元，僅能覆蓋其應付賬款1.735億元的10.3%，資金鏈瀕臨斷裂風險。這凸顯了大客戶依賴型企業的典型困境：應收款遲到，賬面利潤無法轉化為實際現金流，加劇了償債能力不足和流動性缺口，阻礙了自身健康發展。
面對資金壓力，宏海科技想方設法籌措資金。2025年一季報顯示，公司應收款項融資達3740萬元，同比增長107.3%。應收賬款融資是指企業將自己的應收賬款轉讓給銀行并申請貸款，貸款額一般為應收賬款面值的50%-90%。
同樣因為回款賬期漫長，創業板上市公司中科磁業、美碩科技等美的供應商也曾采取類似方法，將美易單向美的集團下屬保理公司進行貼現（保理），形成了應收賬款保理業務。據業內人士介紹，保理費率通常約3.5%-5%（根據期限和信用評估浮動）。
而上述操作，無疑進一步抬高了宏海科技和中科磁業們的財務成本，吞噬了利潤。監管層也對此是否存在風險表示了擔憂。
“有效競爭是保障行業有序健康發展的重要機制，企業之間的過度‘內卷’實際上是一種無效的競爭，不僅會損害中小企業的生存空間，而且不利于整個行業的穩定發展。大企業與中小供應商簽訂超長周期的商業信用合同本身是一種商業行為，但這種商業行為的背后確實是中小企業生存環境持續惡化的‘推手’”張光利說。
政策破局
同花順iFinD顯示，美的集團的應付票據及應付賬款周轉天數，在家電同業上市公司中，并不算最長。2024年，TCL智家、格力電器、海信家電和海爾智家分別為213.5天、170.5天、136.3天和126.4天。對比2014年，除了海爾智家的應付周轉天數是減少23天，TCL智家+72.9天，格力電器+28.7天，海信家電+50.9天，美的+31.6天。
部分家電上市公司應付票據及應付賬款周轉天數（數據來源：同花順iFinD）
供應鏈賬期的延長在宏觀數據中顯露無遺。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25年3月末，規模以上工業企業應收賬款平均回收期為70.9天，同比增加4.0天。
此外，制造業頭部企業加速布局供應鏈金融平臺，包括比亞迪“迪鏈”、上汽集團“車易鏈”、長城汽車“長城鏈”，以及美的集團“美易單”、海爾智家“海融易”等。此類平臺通過核心企業信用優化資金流轉，但其運作中涉及的賬期管理、融資成本高等問題。
面對頭部企業過度擠壓供應鏈引發的爭議，政策端也正在加速探索解決路徑。
2025年5月，央行等六部門就《關于規范供應鏈金融業務，引導供應鏈信息服務機構更好服務中小企業融資有關事宜》聯合發文。明確要求：
供應鏈核心企業需遵守《保障中小企業款項支付條例》，及時支付中小企業款項，不得利用優勢地位拖欠賬款或不當增加應收賬款；
禁止要求中小企業接受不合理的付款期限，或濫用非現金支付方式變相延長付款期限；
商業銀行建立“基于供應鏈核心企業的貸款、債券、票據、應付賬款等全口徑債務監測機制”，并加強對核心企業貨款支付狀況的監控。這意味著監管部門將通過銀行系統穿透式掌握核心企業應付賬款動態。相關政策信號也被視為對“長賬期”的隱性約束，供應鏈反內卷行動開始進入監管介入階段。
2025年6月1日，《保障中小企業款項支付條例》正式實施，明確要求大型企業向中小企業采購付款期限不得超過60天，并嚴禁以商業承兌匯票等方式變相延長賬期。
6月10日至11日，17家主流車企集體行動。中國一汽、東風汽車、廣汽集團、比亞迪、長安汽車、吉利汽車、小鵬汽車、小米汽車、奇瑞集團、北汽集團、零跑汽車、長城汽車、理想汽車、蔚來汽車、上汽集團、江汽集團等密集發布聲明，直指汽車行業長期存在的潛規則，承諾將供應商支付賬期統一壓縮至60天內。其中，北汽集團與上汽集團更進一步，明確“取消商業承兌匯票結算”，徹底阻斷變相延長賬期的通道。
這場集體行動的背后，是政策剛性約束與行業生態危機的雙重壓力。對于長期被“180天賬期+高息保理”折磨的中小企業而言，堪稱一場“及時雨”。
在張光利看來，政府從監管者的角度解決中小企業在商業博弈中的不利境地，有助于緩解中小企業面臨的嚴峻商業環境，縮短賬期也可以讓小企業有充足的資金投入研發，從而推動整個行業的有序健康發展，“保護中小企業主要是從資金供給端，單純從大企業的角度肯定做不到保護，只是說讓大企業少侵蝕下中小企業的資源，這需要國家做好監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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